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栽面儿的侄儿敬伯伯
——孙犁与家侄孙景西
“回想起来,我一生中有几次找到伯父孙犁,求他帮助办事,但都被他栽了面,办不成,但我不恨他,随着年岁增长,我越发地感到他老人家的人正、心正,从他身上,我学会了怎样做人,我敬佩他,尊重他,永远怀念他……”7月11日,值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孙犁逝世十四周年之际,喊孙犁伯父的哀侄,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村农民孙景西,不无激动地回忆起与伯父孙犁交往的点点滴滴。
(一)
1960年初春,正值共和国历史上特殊的年代,天灾造成的饥饿与各种困苦,浸袭着燕赵大地,18岁的孙景西初中毕业后,忍受着家里糠菜糊口的艰难日子,想到了远东天津大城市的伯父孙犁,动起了趋走津门求长辈使自己脱离农家的“心梦”。自小,景西的脑海里便刻录下乡亲和同宗院“大人”们对他家与孙犁伯伯家的关系过往:
孙犁十岁上染上抽风病,父亲常年不在家,每次去安国诊看都是景西爷爷(孙犁叔父),用自家小驴车送去,历时两年方愈,孙犁由于父亲常年不在村里,家里有个大事小情,景西爷爷及父母总施以援手。孙犁到安国,保定读书,景西父亲(孙犁堂兄)用牛车接送,孙犁母亲去世,到孙犁在外病疗期间,孙犁妻子独自从天津扶柩回村,还是景西的爷爷和父母帮手打理,送老人入土为安。
有了这些底蕴,景西觉得气儿粗,“我家对你们一家那可是有恩的,让你给我找个工作不算什么不应该吧!”怀揣着这想了许久的潜台词,景西先步行到前么头,又用借的几块零钱,拿着伯父平日来信的地址,找到了孙犁在天津的家,开口便向伯母王小立(孙犁妻子)说道:伯母,伯伯不在家,我好敢说话,眼下咱老家可遭罪了,吃不饱不说,叫我到队里出工,真觉得丢人,我上学成绩不赖,又是中学毕业,说什么也得让伯伯给找个工作,当兵也行……
“哦,景西,你先吃饭,等你伯伯下班了,我也帮你跟他说,你们家对伯伯家是帮了大忙的,闹日本那时候,你伯伯在咱抗日队伍上,每次鬼子扫荡,也都是你的爷爷父母帮我,能不能上班我吃不准,但我知道你伯伯的一个战友在北京是个大官,当个兵好说。”
在转了十八街,游了水上公园,看了海河景后的一天早饭后,孙犁与景西有了如下对话:
“景西,知道咱们两家的支脉关系吧,我的父亲与你的爷爷是亲兄弟,你父是我亲叔伯兄弟,天津这一带叫亲堂兄弟,我叫振海,你爹叫振华,俺们都是振字辈,咱两家得算是一家,你来找我真也找得着,可为什么非得离开村里啊?”
“伯父,我不想一辈子土里刨食,再说人有出息往外走,咱村里有关系的,有些钱的人家谁都想把孩子送到城市。”
“为什么非要想当兵?”
“我看村里能当上兵的,哪个也不如我,我要身段有身段,要文化有文化,只是,只是我报名参军,就有人说咱们成份高,不能进部队。我就要争争这口气,说什么也得穿身绿军装。”
“想当兵是好事,但咱家庭出身不好也是事实,我家是富农,你家是上中农,更应该在农村煅练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村里乡亲都知道你有我这个伯伯,要是咱走后门,帽子挂上红五星,全村上下就一定会说是共产党员孙犁,办了给党抹黑的事了,那我还怎么跟乡亲们见面,怎么样做一个有道德有正义感的作家?!别说什么土坷垃不好,哪朝哪代离开土地能活呀,人类几千年不都是靠土地养活着呀,现在全国各地正是自然灾害的严重时期,你一个小伙子参加农业生产,多打粮食,正是支援国家,为党争光的好机会,农业生产也正缺你这样的好劳力呢。
“可,伯伯,我真不忍心做个庄稼汉子……”
“不能这样说,”孙犁突然对侄儿提高了音调,少倾又平和了些继续说道,“你听说过咱县的王玉坤吗,他也是个农民,可他,带着王小其,王小庞走农业合作化的道路,连毛主席都夸他是全国五亿农民的方向,也有领导劝他放下锄把子,脱产当官,可人家就情愿种地,说什么也不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。景西呀,人这一辈子不在于你干什么行业,而在于你在行业中干得怎么样……”
又过了两天,景西提着伯父母给拾叠的大包小包的家用物品,由伯父送上了回程的列车,开车前,孙犁硬塞给了景西20块人民币。尽管伯父出手大方,使自己手里也有了子儿,但景西还是觉得在发小们面前栽了面儿,因为临来的那晚,他曾夸下了到了天津指定是不回来的海口........
(二)
1972年3月的安平,春风吹面,杨柳翻新吐绿,这天上午10点多,一辆北京吉普车停在了孙景西的家门口,司机小张客气地问道:“孙老师进家了吧……”
景西一下怔住了,啊,是伯父回到了村里,但他又马上意识到,一定是伯父坐着小车,临进村口又下车步行在与见面的乡亲拉家常,“惋”住了,他忙说,“师傅先进屋喝点水,我去找。”
在村第一生产队的场院,孙犁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村里人准备好的春耕农具,景西安排好妻子擀杂面条,烙棒子面饼,炒新鲜鸡蛋等伯父爱吃的饭食后,对伯父说:“早些天就想去天津看您,正好您老回来了,咱全家人都高兴,这会儿这个年代,时兴问个政治,请问伯伯您解放了吗?”
“噢,你是问我还算不算黑编辑、黑作家吧。告诉乡亲们,我现在算是半解放了,不用蹲牛棚,也可以家来走了……”
“听说您不是没靠山,一个比您大得多的文艺界的大人物,跟您在延安时就关系好,好多人劝您找找上边说句话,早就彻底解放了,可您就认准了‘谁也不找’这一条路。以致受这么多年的罪,莫非咱们孙家门的一辈又一辈都是认死理的……。伯伯来的这次真是时候,村里老支书说了,亲不亲故乡人,这好那好不如家里好,他让人给咱送来一口袋花生,要我换点油给您加点油水,听说您有个学生在拖拉机厂当头儿,他让我委托您给村里买一台大拖拉机。我觉得您能办,也应该办,毛主席不是教导咱:‘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……’”
“景西呀景西,老支书怎么知道我有学生在拖拉机厂,准是你跟人家吹嘘俺伯伯能买拖拉机,不错,我还真有一个当年在保定同口教书时的学生,现在工作在拖拉机厂,这件事我记下,我回到天津后给村个准信……
不久,回到天津的孙犁,了解到拖拉机是国家统购统销商品,不能自买的“行情”,写信告诉噘着嘴读看的孙景西,“违反纪律的事咱不能干……”。看着还在自己家放着的老支书送来的那一口袋的花生与伯父的来信,景西觉得在乡亲们面前也栽了面儿。
(三)
1988年10月的一天,孙景西带着国庆节日的余欢、自家产的小米、玉米面等又一次来到天津,践行每年秋后都要跟伯父作伴儿的多年承诺。自从孙犁老伴离世并年岁渐高的逼近,景西成了伯父孙犁晚年生活的贴心与精神上的慰藉。
“景西,你这次来我很高兴,吃上不用说,你知道我就爱喝蔓菁棒子面粥,穿上也不要紧,我衣裳不多,也不用常洗,可了解咱村里的情况,你更能帮忙。这几年,我尝试着写了一组咱那里的人和事,比如《王花婶》《风池叔》《干巴》《瞎周》还有《吊挂》《度春荒》快成一个系列了,想用《乡里旧闻》为题,把他们串起来,出成一本书,算是我对家乡的回报,你去过咱县邻的饶阳吗,我对饶阳那地方也挺有感情……”
“我先读读你写咱乡亲们文章,我对你当年在饶阳土改的时候事也知道一些,比如石猴的故事,又比如你因工作不顺,自己剃了头,比如你因家里也是土改工作对象,思念妻儿不能回,只能站在滹沱河大堤远看家乡的方向,可我对您跟家乡的事也知道不少,就说前几个月咱乡村干部找到天津,想请你为村里建小学捐点款,你心甘情愿把祖宗留给的家院,连同现金,一古脑儿就给了村里,这件事乡亲们可是人人都知道啊……”
“景西你可能不知道,人对故乡的感情是毕生的,年龄越大,越思念家乡,我前几年曾有两句诗,说是梦中每迷还乡路,欲知晚年念桑梓,我虽然年老多病,但为家乡办教育出点力还真是愿意,尽管我写一年出本书得的稿费,只有七八百块。”
“乡亲们知道您不是大款,咱村的小学盖好了,临来之前,乡里书记和村里干部交给我说,经广泛征求意见,决定把孙遥城小学命名为孙犁小学,想请您提个字,也算是再为咱家乡做一次贡献,领导们说这个任务很重,一定要征得您老人家同意,并求回题字。”
“景西,景西,你可不能揽下这差事,我捐了那么点钱物就叫孙犁小学,要是拿的更多一点,还能命名一所大学?前几天,听说报纸对我捐款有了报道,天津这里也有人打电话对我表杨,我都笑而谢之。以我的名字命名小学绝对不可以,至于给学校题写校名,我也不做,请你告诉乡亲们,我写的字不好,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,怎么敢给家乡题字呢,还是找个写字好的题吧。”
“伯伯,这么多年找你说事,没一次让我合上嘴,这次可不同了,听说县领导也有邀请你题字这个意思,我说了您不同意,可能过几天各级领导也会来求您。”
“谁来也不能叫孙犁小学。这次一准是要让你栽大面儿了,在伯伯我这里你好像回回都栽面儿,但对你有好处,咱们做人往大里说不能给国家添麻烦,或者说贪功求名,往小里说,也能对得起自己良心。”
(安平文学供稿,作者:王彦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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